你的工资谁做主?相信很多企业的员工会说,是老板。在现实生活中这个看似根深蒂固的惯例,已经开始寻求突破,一项名叫工资集体协商的制度,正在被政府有关各方大力倡导。工资集体协商制度是国际通行的做法,全世界实施市场经济体制的国家,在企业里都采用劳资双方谈判来决定工资。比如说在日本,每年的春天,劳资双方的代表坐在一起来讨论当年工资增长水平,这样的做法,在当地也被形象地称之为,春斗。在我们国家,早在16年前,就已经在有关法律条款中规定了集体协商制度,但是直到今天,这项制度还是令很多劳动者感到陌生,和老板谈工资,谁来谈?怎么谈?它真的能够调节劳资双方的矛盾吗?《新闻调查》的记者最近走访了一些已经实施这项制度的企业。
解说:在陈福清的办公室,挂着一张新河镇羊毛衫行业工价表,上面罗列着6大工种70道工序的2009年度计件保底工资,每年的这个工价表都会张贴起来。
陈福清(温岭市新河镇羊毛衫行业工会主席):是的,这是通过我们行业工会同行业协会多次的工资协商决定下来的。
解说:陈福清今年60岁,是新河镇工会常务副主席,因为在温岭成功首推羊毛衫行业工资集体协商,他成了全国的名人,2008年3月,浙江省在温岭召开现场会,推广温岭经验。
有关部门的调查表明,目前超过一半以上的劳动争议都是由工资问题引起的,这已经影响了社会和谐稳定,值得政府关注。而温岭经验正是在新河羊毛衫行业当年紧张的劳资关系中应运而生的。
陈福清:(2002年时候)工人停工上访,生产任务根本没办法完成,你(老板)不付(工资)钱,职工要打老板的,破坏机器都会出现的。
解说:新河镇是温岭市经济中等发达的一个乡镇,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有家庭作坊从事羊毛衫加工,到了2003年,已经成为当地的支柱产业。全镇大大小小的113家羊毛衫厂,密集分布在镇内的主干线公路两侧,从业工人有12000人,其中四分之三都是外省的打工者。
陈绪凤(温岭市某羊毛衫厂):我就跟老板说,我们从早上做到晚上,我们有时候加班,要加到(晚上)九点多,我们一天做这个衣服 ,只能做四件,四件 ,你给我们10块钱一件的话,我们一天只做得到40块钱,所以说你要给我们加一点,加到13块(一件)。老板就说,我这个已经给你最高了,别人家厂里同样的花型差不多的,人家13块(一件),我们就不在他家做了,就到别家去做。
解说:陈绪凤是湖北荆州人,2001年来到温岭新河打工,她告诉我们,由于各家企业的工价并不统一,生产旺季时,技术熟练工跳槽频繁,老板们常常采取扣押职工身份证,不发工资的手段来进行反制,由此引发了经常性的停工、怠工,甚至破坏机器。
陈绪凤:年年这样子,每次都闹到新河镇,影响不好,老板的损失也大。
解说:在矛盾迭起的2003年年初,资方首先坐不住了,113位羊毛衫企业老板联合成立了温岭市羊毛衫协会,他们试图建立统一的工价表,来维护自己的利益。
记者:当时制定这个工价表的时候,员工们有参与吗?
王新法(温岭市羊毛衫协会会长):没有。
记者:纯粹是企业主之间定的价格?
王新法:对。
记者:你觉得当时制定这份工价表是合理的吗?
王新法:我们不认为什么合理不合理的,我们只认为工价表定下来,能让职工稍微安定一下 ,安稳一点,让我们渡过这个难关。
解说:显然,这种由资方单方面进行定价的做法,不仅对劳方有失公允,而且也得不到工人的认同。如何才能化解劳资双方?由于工资问题引起的纠纷,新河镇政府认为只有制定一份劳资双方都能接受的工价表,才有可能真正缓解双方矛盾,要建立一个机制,要搞一个工资协商机制,使劳资双方都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协商解决。
记者:您当时了解工资协商制度吗?
张惠玉(时任温岭市新河镇副镇长):当时我们还不是很了解,我们也是先去做,去摸索的。
解说:虽然早在1994年颁布的《劳动法》就确立了,集体协商与集体合同制度,劳动部在2000年还颁发了《工资集体协商试行办法》,但是,当时的新河镇几乎没有人了解工资集体协商到底应该怎么做?在新河镇总工会做临时工的陈福清临危受命。
记者:你当时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呢?觉得难度有吗?
陈福清:我考虑难度肯定很大很大,但是我想做,越难越要做。
记者:为什么?
陈福清:因为我是聘用的临时工,如果领导交代你的工作任务,你不去完成的话,再次下岗,我到哪里去?我抱着这个目的,越难我越要去做,只有做出事,你才能把我留下。
解说:陈福清首先从调查羊毛衫厂的工价入手,他每天骑着自行车进入各家企业请求拿到厂家自定的工序工价表,但是,以往一贯由老板单方面说了算的工资问题,要引入工会的力量参与共决,遭到了企业主的抵制。
王新法:好多人就说,你们工会搞什么名堂?
记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质疑?
王新法:(定工资)跟你们没关系,你们搞什么名堂,是不是?我们自己搞好了,他们好多企业都不理睬他。
陈福清:老板不接受你,不接待你,你工资表拿不来,你怎么去搞工资协商呢?我们就把这件事及时地告诉了新河镇的党委政府。
张惠玉:我们就跟企业讲,你每次劳资纠纷都叫我们政府去解决,这个事情把我们政府精力牵扯太多了,影响社会安定,你这个企业主这个方面肯定也要做点工作。
陈福清:老板也在想,这几年确实上访停工,给老板搞得头疼了,很担心,政府既然讲出这个话,他也同意,行,再加上这些老板对政府行政领导,说起来他是有点尊重的,对工会不一定尊重,里面的事情我就不说了,说出来不太好。
解说:在新河镇政府的支持下,陈福清费尽周折,拿到了一些企业的工序工价表和羊毛衫行业协会提供的工价,羊毛衫各道工序的工价全部被测算出来,陈福清把这些来自企业主的工价表交给职工代表商议,让职工们写下他们认为合理的工价。
陈福清:我们把工价表征求意见表格发给每一个工人代表,这一边是老板的工价,另一边是空格,要职工自己来填,我们还告诉这些工人不要写上自己的名字,我们也担心,你写得过高了,老板知道了你这个人漫天要价,只怕我们工人吃亏,要无记名的,把自己要拿的工价写在旁边。
记者:你们考虑得还挺周全的。
陈福清:做事尽量要做全面一点,工人要的工价,我们表格也打出来了,老板这一方提出来的工价悬殊不大,也只有10%的浮动,老板提出来9块,我们工人9块2 ,9块3,但是不会写8块的,都要高于老板的工价。
记者:这个结果在你们的预料之中吗?和你们的预料一致吗?
陈福清:我们预料之外,我们也曾担心考虑工人要的工价太高了,怎么办?但是这些工人很好,很讲道理的,最多不超过10%。
解说:为了能够稳妥地做好协商工作,陈福清把职工代表填写的工价表送到行业协会,行业协会征求企业老板意见后,又把工价表交给陈福清,陈福清再拿给职工代表审议,如此琐碎 、细致的工作持续了五个多月,随着盛夏的到来,新河镇羊毛衫行业开始了新一年的生产准备工作,工资协商,能够在开工前顺利签订吗?
2003年夏天,在新河镇工会的主持下,来自企业的13名职工代表和20多名企业负责人,在镇政府会议室里第一次面对面地坐下来,商谈他们共同关心的工资问题。
陈绪凤:面对面的,他们(老板)坐这边,我们职工代表坐这边,两边面对面谈的。
记者:会不会有所顾虑?因为毕竟是和经营方在谈。
陈绪凤:没有顾虑,因为大家反正,老板为了自己的利益,我们员工为了自己能多挣点工资,这个没什么不好谈的。
解说:职工代表和企业主分别拿出了自己的工价表,针对每道工序的工价发表各自的意见。
王新法:(比如说这道工序)我们说8块。
记者:那工人们提出的工价呢?
王新法:那个员工说要9块多。
陈绪凤:争论,然后工会再出面给我们做调解,大家各让一步。
曹鹏(温岭市某羊毛衫公司经理):8块5、8块6、8块7,毕竟你是老板,人家是打工的,你稍微让一步。
陈福清:老板既然这么说了,我们稍微加点可以吗?工人说好,可以,可以,如果明年生意好的话,叫他再加吧,一道一道一道地说下来。
记者:那最后谁确定的8块5这样一个定价?
王新法:工会领导这些人定下来,说你们说够不够?(员工)他们说够,我们说愿意,他们就通过了。
记者:就双方都各让一步?
王新法:对,也是像我们做生意,讨价还价这个道理。
解说:经过双方友好平等的协商,职工代表和羊毛衫行业协会最终确定了新河镇羊毛衫生产全部工序的最低工价。
记者:但是这是涉及到具体的利益的问题,双方能这么和谐、和气地谈吗?
陈福清:如果没有前期的工作,这个面对面搞起来要吃力了,也搞不好的,有三四个月的基础打下去了,我们不是跑到企业里面去了嘛,走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这一边又跑到工人那边去了,基础在里面,所以这个面对面谈就好谈了,上下调动不大。
解说:由于新河镇羊毛衫厂大多是只有几十人的家庭作坊,厂里没有工会组织,为了更好地推行工资协商制度。2003年8月,新河镇成立了羊毛衫行业工会,陈福清毛遂自荐,成为第一任工会主席,并且一直连任到现在。
陈福清:当时我就提出来,这叫毛遂自荐,我说那我来当吧,领导也笑了。那你来当,好,就你来当吧,反正这么长时间,你也在这里做,就你来当吧。
记者:你在镇里面的工会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担任这个行业工会的主席呢?
陈福清:像我为什么要做,我刚才说过,只有做得好,做出一点事,领导喜欢,我可以到退休都在这里打工。
解说:2003年8月8日,陈福清与王新法分别代表羊毛衫行业工会和羊毛衫行业协会签订了第一份行业工资协商协议书,规定职工月工资不得低于800元,对于这样的协商结果,劳资双方都颇为满意。
曹鹏:如果你把(工资)协商好了,企业老板安心办厂,工人在你厂里面安心上班,这样大家不是都在得利吗?
记者:从一个普通的工人,你来看,它确实对解决这种劳资纠纷有帮助吗?
陈绪凤:有,因为为什么,因为像现在工资协商之后,我们心里是稳定的,做下来之后,我们工资基本上心里有个数,就踏实,以前心里是悬着的,不踏实。
陈福清:他们(工人)很激动的,今天会议太好了,我们终于结束了17年来工资工价由老板说了算,工人就这句话我也很激动,现在也很激动。
记者:为什么这句话对您触动这么大?
陈福清:因为工人很信赖,我们给他所做的事,所以我们工资协商年年都在搞,到了2008年的时候,我们行业工会要换届选举,这个时候我已经58岁了,我想不当了,领导也在考虑谁来当,你对里面情况这么熟悉,试试看,就把我的名字放到企业里面去,这些会员怎么说?就是说行业工会主席,一定要选老陈,他会帮我们说话,结果我以最高票当选了,第二届行业工会主席,当时我眼泪都掉下来了,很激动。
解说:从2003年开始,新河镇羊毛衫行业工资集体协商成为惯例,在2003年谈判当年,还有17人次120人上访,而到了2006年,至今没有一名员工上访,更没有因为工资引发的劳资纠纷案件。
记者:您觉得这样的一种制度是和谐劳资双方的劳动关系的一种必要的选择吗?
方火春(浙江省总工会法律工作部部长):我认为这是很有效的一种选择,如果在企业里面把工资问题解决好了,这个劳动争议就大大地下降了,还是打个不是很恰当的比方,劳资关系相当于是婚姻关系,谁也离不开谁,既然在一个家里吃饭,一个家里生活,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磕磕碰碰怎么办?咱们开诚布公地、平等地、理性地来谈。有这么一个机制那显然对于劳资关系的和谐稳定是非常有利的。
解说:七年的实践经验,温岭羊毛衫行业工资集体协商的流程也已经相当完善:这就是组建行业工会,召开企业主座谈会,召开职工座谈会,合理地进行工价测算,进行初步的工价协商,工资集体协商,举行签订仪式,加强监督力度。
陈福清:上面给我总结了搞行业工资协商,一个是没有办法逼出来的,如果企业都好,工人没有上访停工,不可能搞工资协商;第二个,要搞好这项工作,一个要政府、党委、各部门的支持,政府党委为了防止有些企业主不按照这个协议去办,成立了新河镇工资协商领导监督小组。
记者:他们有什么作用呢?
陈福清:万一老板不按照这个协议支付给员工的工资,这个组织就要出面了,作用很大的。反过来说,我们这8年下来,没有一家拖欠过员工的工资。
解说:相对于温岭经验中的行业工资集体协商,集体谈判并不是一个新名词。在距离温岭300多公里的,省会杭州就有一家国有企业工会代表职工与行政方连续十五年进行了平等协商,那么,由企业工会牵头的工资谈判是怎样进行的呢?
虽然每年都会与公司的行政领导协商职工工资的增长幅度,但是去年的6月14日,当卢建华第五次以谈判代表的身份坐在这间会议室里时,心里不免忐忑。
卢建华(杭州汽轮机股份有限公司 工会主席):我们有很多的订单,从2009年初的时候逐步在放缓定下来的定单,有的时候滞留在那边,还有就是有的订单可能也在撤销,在这个过程当中,对企业的压力就比较大了。在这个过程当中,你说职工还要增加工资,那就带来了一定的难度。
叶金泉(杭州汽轮机股份有限公司):我们厂里的话,生产形势已经下滑了,但是职工反映是大家都买了房,有些买了车,家里的负担也比较重,他们就也在担心,因为企业生产效益不好的话,会不会减薪?
解说:杭汽轮是国内最大的工业汽轮机生产企业,随着企业规模的扩大和效益的大幅度增长,职工工资也在稳步提高,当每年工资增长已经成为习惯,2009年职工工资怎么谈?让工会方吃惊的是,企业行政方竟然主动承诺不会降低工资。
聂忠海(杭州汽轮动力集团公司 董事长):2009年我就没涨工资,但是我承诺了两条:一条不裁员;第二条不减薪。
叶金泉:行政方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我们今年目标就是不裁员、不减薪,职工的话比较感动,生产积极性还比较高。
记者:在这样一个协商的过程中,您主动提出来了这样一个不减薪的要求吗?
聂忠海: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原来都说受到一种教育,叫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大河有水小河满,这个落实到一个企业不应该这么想。
记者:那企业应该怎么想?
聂忠海:应该反过来,先员工、后公司、再国家,员工没得到他应得的,他就没积极性,他创造力发挥不了,你企业就没有好的效益,企业没有好的效益,国家就没有税收,什么都没有,应该是涓涓溪流归大海,包括我们整个国家都应该藏富于民,这才是对的。
解说:由于国有企业一直有着给职工增加工资的传统,所以在工资集体协商中,杭汽轮的工会方并没有遇到过很大的困难。
聂忠海:我们每年都进行平等协商,很正规的。我已经脑子里想的东西比他提出来的要求要高得多,他们要求增加10%,我可能已经想到15%,因为我知道,我这个企业有这个承受能力,所以我们每一年平等协商,很快就过去了,工会方也很高兴,员工也很高兴。
卢建华:相对来说,我们这几年的行政方对我们工会方提出的一些想法都是比较支持的。
记者:那如果不接受呢?谈了最后,经营方依然不接受你们工会的这样一个建议呢?
卢建华:现在好像没发生过。
解说:我们在采访中了解到,往往是非公有制企业在推行工资谈判中存在着较大问题,这主要是因为非公企业的工会主席既是职工代言人,又是企业员工的双重身份。这样的身份,让他们在面对资方谈判时很难大有作为。
陈福清:目前来说,我这个行业工会主席同企业工会主席是两码事,根本不同。
解说:身为行业工会主席的陈福清在主持了六轮行业工资集体协商后,有自己的体会。
陈福清:我不拿老板的钱,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跟老板谈工资,你如果叫工人当工会主席 ,同老板这么面对面地谈工资,在我新河镇现在是不可能的,老板不买他的账,他如果提出要求高了,说不定老板要炒他的鱿鱼,你回家去吧。
解说:而曾经在一家羊毛衫厂做过工会主席的陈绪凤,谈及于此更是深有感触。
记者:那时候你在企业当工会主席的时候,如果有这种劳资纠纷或者工资上想法的时候,会和老板去谈吗?
陈绪凤:谈也只能侧面地谈一点点,如果你太明确了的话,因为企业里的工会,因为工会组织不是很完善的,也就是给你一个形式,实际上你也没有多少权力的。
记者:我看你当这个工会主席挺委婉的,说话跟老板。
陈绪凤:那肯定的,因为我们拿的是老板的钱,你如果太直接的话,老板不高兴,不要你做了,你又得要去找工作。
王新法:我在公司里面的工会,直接跟老板谈工价有点不合适。
方火春:我经常说的就是,拿的是老板的钱,吃的是老板的饭,办事情还得看老板的面孔。在这样一个工会状况下面,跟经营者面对面地坐下来谈判,确实有一些难度。
苏海南(中国劳动学会副会长):我觉得主要的症结还是一个深层次的原因,就是我国的劳动力市场的培育发展时间很短,劳方、资方主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在主体不成熟的背景下,我们又有一个结构的不合理,就是明显的资强劳弱,特别是非公有经济的这一块。这两点因素从根本上决定了,工资集体协商难以大面积地推开。
解说:在我国由于劳动力市场尚未成熟,资强劳弱的态势一时难以改变,为了破解这个困局,全总积极探索职业化工会工作者的思路,由上级工会向企业,选派指导员帮助工作。那么,在工资集体协商中,这些专职指导员会怎样帮助工会主席们,与资方进行谈判呢?他们能够避免企业工会主席遭遇的尴尬吗?
2003年11月23日,南京圣韩玻璃有限公司工会向行政方提出了2004年度工资增加要求,员工每人增加工资20%至25%。当时行政方回绝了,工会提出的工资上涨幅度。
施志刚(时任南京市总工会指导员):那么行政方在第一轮谈判当中,抛出了最大的第一条理由就是企业亏损。
解说:施志刚是南京市总工会专门选派到外资企业帮助工会进行工资谈判的指导员,为了有效地开展集体工资协商,南京市总工会曾经专门组织干部培训,其中包括让受训者扮演企业的工会,与行政方进行模拟谈判,施志刚就是其中的一位具备较强谈判技能的指导员。
施志刚:开展工资谈判,我们不是为了打垮这个企业,我们的目的肯定是夯实屁股底下的这个岗位对不对?使它越坐越稳,哪怕成为金交椅,那才好呢,使我们能够随着企业的发展,而不断地享受发展带来的成果。
解说:既然企业亏损,那工会还能继续要求涨工资吗?
周金霞(时任南京圣韩玻璃有限公司工会主席):发挥我们的长处,就是说我们这一届包括谈判代表,他对生产非常了解,他知道每天耗多少、出多少,我们测算了一下,也就是拿出来一小部分、一点点,零点几的系数给工人涨工资,实际它(企业)拿了很多走,这样从情和理上,我们也给他一个对比的测算。
解说:由于工会拿出了企业减亏的可靠数据,行政方的态度开始有所缓和。同时,工会为了能够突破谈判僵局,主动将工资上涨要求下调到15%。
施志刚:妥协,主动退让到15%左右是我们在谈判当中设定的策略,我们也掌握了一个所谓的底线,8%,这个底线是不可突破的。
解说:工会主动退让之后,企业行政方也有所缓和,双方在拉锯到8%的时候出现了僵持。施志刚:这个时候是一场心理上的互相之间的较劲,如果你稍微脆弱一点的话,你这个脆弱点,我能够从你眼睛里发现出来,你的目光已经不凶了,已经变柔和了,我可能还能向前迈一步,如果你这个逐渐逐渐地冷起来,这个可能,我是不是就已经碰到刚性的东西,确实不能退了,谈判是双方意志和智慧的较量。
解说:最后,企业方提出工资上涨10%。
施志刚:我们跳出来的一个同志,太兴奋了,一下子站起来了,脱口而出:这样太好,你早点这样说,这样我们就满意了,可以向职工交代了。
周金霞:白天要上班,就是抽出时间(谈判),包括我们谈判都是一线的工人,有一种那种喜悦的感觉,感觉他们答应了,我们就答应吧,就有一种沉不住的感觉。
施志刚:就是达到10%,我还跟周金霞交代过,我说你一定要讲一句话,现在通过我们双方这么长时间的磨合,很艰难,我们职工也确实不容易,职工都在嗷嗷待哺,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着谈判结果,这个10%大家能不能满意,我们要回去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我们尽量做说服工作,希望大家接受这个来之不易的成果,我说你要有这样一番表述,然后,从容退出。
解说:谈判历时9个月,在施志刚看来,工会委员们最后的表现,还是尚欠沉稳和老到,但是全厂员工却为谈判结果感到满意。2004年度,圣韩公司员工工资每人平均增加10%。
解说:在西方市场经济国家,集体谈判早就成为协调劳动关系的调整机制。在我国,工资集体协商也被各级组织视作缓解劳资矛盾和收入分配差距的减压阀。截止到去年9月,全国签订工资专项集体合同51.2万份,覆盖职工6177.6万人。那么,这项看起来很美的协商机制在推行中效果到底如何呢?能够收到实际的效果吗?我们的调查,在首开先河的温岭市继续。
温岭地处浙江东南沿海,人口123万,却有生产型企业两万多家,90%以上都是非公企业,没有企业工会,行业工资集体协商成为工资谈判的首选。2004年开始,温岭市就借助民主恳谈的平台,在全市推行羊毛衫行业工资集体协商,市委市政府接连以政府文件的方式要求在全市范围内推行。
叶海燕(温岭市委书记):我们羊毛衫行业推开之后,后来在其它的行业,我们是逐步地推进。到目前为止已经有15个行业,涉及到19个区域都开始从事了这项工作,因此我觉得它的生命力还是比较强的,它推广的前景还是比较广的。
解说:但是,我们在其中的一家已经开展了行业工资集体协商的企业采访时发现:这家企业的很多员工并不知道自己的工资是由工会和行业协会集体商定的。
记者:像你现在做这个工序,你知道你做一批的话具体的工价你知道吗?
覃生锋(温岭市某包装公司):工价肯定知道,像我们是0.38(元)一个平方,一万个平方的话就有380块钱。
解说:覃生锋是四川人,2007年来到这家企业打工。他告诉我们,他所做的工序实行计件工资,正常情况下,每个月可以拿到2000多元。
记者:你来的时候,工资怎么跟你谈呢?
覃生锋:也是计件加保底 ,(两个方面),原来都是这样的。
记者:是谁来定这个工钱?
覃生锋:具体搞不清楚。
记者:那你听说过行业工资协商这个方法吗?
覃生锋:没听说过,只在电视上面看见过。
记者:像工资协商制度,你们这些普通的员工都没有参与过吗?
张玉兰(温岭市某包装公司):没有参与过,都是(老板)他们说了算。
记者:没有工会或者其他人来和你们这些员工聊过工资的情况吗?
张玉兰:没有。
记者:你们厂里推行过这种制度吗?
叶燕雨(温岭市某包装公司):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没有吧。
记者:那你们普通员工没有在这个方面,和工会有这方面的沟通吗?
叶燕雨:没有沟通。
解说:但是(大溪)镇总工会向我们提供的这份工资集体协商协议,分明是由大溪镇包装行业工会与行业协会在2008年签订的,而且代表协议一方的大溪包装行业工会主席,正是由这家企业的工会主席担任的,企业老板对此直言不讳。
记者:你所了解的情况能明确地告诉我,在你们包装行业,真真正正地推行过这种行业的工资集体协商吗?
林启军(温岭市某包装公司 总经理):应该说会上应该是讲过,政府也培训过。
记者:我是说事实的操作上呢?企业应用?
林启军:据我了解,应该很少,我不知道谁在用。
记者:那事实上不就成了一种形式了吗?
林启军:形式又怎么样呢?针对我们企业,我认为这个工资协商是没什么用处。
解说:在大溪镇另一家也已经推行了工资协商制度的私营企业,我们采访的工人同样否认他们知道工资集体协商这回事。
记者:你听说过行业工资协商这个方法吗?
谢金祥(温岭市某机电公司):这个倒不是特别了解。
解说:浙江省总工会在专题调研中发现,省内一些行业即使推行了工资集体协商也只是形式上的,签订的协议犹如一纸空文。
方火春:它就是为了签协议而签协议,签协议之前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劳资双方坐下来,真正对工资进行协商,这个环节没有了。
记者:如果说用一句比较准确的语言,来总结这种现象,您会怎么说?
方火春:走形式的还不少。
记者:这种形式化的一种问题,您了解吗?
叶海燕:这种情况的话,也许有存在,也许有存在的话。我觉得,如果说你整个行业都推广了,就有个别的这些企业存在着这些问题,这个也不影响大局。我这个行业全部都实施了,你还没有认识到的时候,但是你先进到这个队伍当中,你以后再慢慢地统一思想。
记者:为什么会存在这种形式化呢?是不是因为迫于政府引导和推动的压力?
叶海燕:因为我们做的工作,我们都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对待。对个别企业这样的话,要求他们的话,可能他们认为是一种形式主义,而政府认为是在引导他们的工作,因为现在不引导不行,完全靠市场经济那将是一种无序的状态。
解说:为什么这项对于劳资双方都有好处的制度,不能够真正实施呢?企业老板向我们坦言,他觉得他的工厂并不需要行业工资协商。
记者:那如果行业工会就工价问题和你进行协商谈判的话,你会怎么来面对这个谈判和协商?
林启军:我认为不需要,我能搞定,他没到我这里,我全部都谈好了,员工都满意了。
记者:谈什么?
林启军:除了要谈,我除了应付上面必须要考核要来看,今天要拍录像,我坐下来和你谈一下而已嘛,不然的话没必要,我反正有话直讲。
记者:可能对你这个企业没必要,但是对整个行业呢?
林启军:整个行业,如果按我个人的了解,大部分不需要。
解说:而我们在调查中采访到的工人,虽然惊讶于自己被协商,也对目前的工资水平没有表示异议。但是都流露出对参与工资集体协商的渴望。
记者:那你希望在这个企业里面推行这种工资协商制度吗?
谢金祥:我认为可以吧。
记者:你怎么想的?
谢金祥:这样子的话,对公司、对员工的话,双方面都是有保障的。
覃生锋:那肯定有好处,对大家都有好处。
叶燕雨:因为最起码我们平时或者是说工价,或者是什么不合理了或者说自己心里面,有什么要求的话,这样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传达。
解说:有关人士分析,新河羊毛衫行业工资谈判之所以能够成功,关键是职工 企业主和地方党委政府都有需求,三方缺一不可。
记者:你觉得在新河镇,他们推行成功的最主要的因素是什么?
方火春:实际上就是,不光是职工有这个需求,我认为企业主也有这个需求,就是同行业当中,用工的无序竞争,还有由于工资引起的,劳动争议案件频发,在这种情况下面老板和职工都需要有这么一个制度,或者叫有这么一个平台,那么就产生了一个由工会来牵头,就产生了这么一个开始工资集体协商。
陈奕敏(温岭市民主恳谈工作办公室 副主任):我们行业工资协商并不能够完全靠党委政府行政力的推广,这是不可持续的。如果老板他没有认识到行业工资协商的必要性,而这个行业确实现在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是平稳的,那你强推的话……
记者:可能会流于表面。
陈奕敏:对,流于表面,变成形式化的,流于表面,收不到效果,而且可能会引起企业的反感,所以我觉得行业工资协商下一步推广,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要做,就是要健全相关的法律法规。
聂忠海:全部在法律的框架下面做是最好的,你必须这么做,你不这么做是不行的。工会的权利在哪里?员工的权利在哪里?你企业经营者的权利在哪里?你要定死了,你必须按这个办,那才行。
解说:事实上,中国现行的劳工制度中并不是没有集体协商机制,从《劳动法》、《工会法》、《劳动合同法》到原劳动部的《集体合同规定》,再到全总的《关于积极开展行业性工资集体协商工作的指导意见》,中国的工资集体协商机制在文本上不可谓不完善。但是 ,由于集体协商至今也只是一项制度,缺乏法律的刚性支撑,其执行效果大打折扣。
记者:但是现在在《劳动法》包括现有的工资条例里面,其实都提到了关于工资协商制度,应该建立这样的一个制度签订集体合同等等,都有这样的一些规定。
陈奕敏:但《劳动法》没有明确地规定企业必须要进行集体协商,更没有规定整个行业进行行业工资协商,没有,它是一个选择性的规定,没有强制性的处罚,没有强制性的你必须要,没有刚性的约束,你企业必须要进行行业工资协商,没有的。
苏海南(中国劳动学会副会长):所以今后总的发展方向,是在《劳动法》、《劳动合同法》的基础上,我们可以考虑待时机成熟以后,相应地研究制定集体合同法,那就是全国的上位法了。
解说:据全国总工会统计,全国共有1300万家企业还没有建立工资集体协商制度。今年7月2日,全国总工会发布消息,要求各基层工会主动向未实施工资集体协商的企业,发出要约,并在必要时候配合劳动行政部门追究其法律责任,这被视作全总近年来对于集体谈判工作措辞最为严厉的一次表态。
记者:您觉得为什么在现在这个阶段更加着重要推进这项制度呢?
苏海南:有的地方,特别是农民工、劳务派遣工的工资可能真的是两三年、四五年都没有什么变动。不少企业工人自发地起来维护自己的劳动报酬权益,全总提出这样一个号召,我觉得是非常切合时宜的,而且我们国家现在已经进入到了偏低中等收入国家,我们人均GDP已经达到3000多,将近4000美元了,而有的工人的工资还很低,所以这样一横向比较起来,这些群体,他没有共享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成果。为什么没有共享?就是现在没有普遍建立职工工资正常增长机制,所以要构建这么一种机制,让劳资双方去平等协商,最后劳资互利双赢。
字幕:
今年6月1日 杭汽轮股份公司第六次平等协商会议确定 2010年度职工工资增长13%,在从2003年到现在,新河羊毛衫行业职工工资年增幅在5%到12%。陈绪凤的月收入从2003年的800元提高到现在的2500元左右,新河镇羊毛衫行业第七轮工资集体协商正在进行……
采访人物:
陈福清 温岭市新河镇羊毛衫行业工会主席
陈绪凤 温岭市某羊毛衫厂
曹 鹏 温岭市某羊毛衫公司经理
王新法 温岭市羊毛衫协会会长
张惠玉 时任温岭市新河镇副镇长
方火春 浙江省总工会法律工作部部长
苏海南 中国劳动学会副会长
卢建华 杭州汽轮机股份有限公司 工会主席
叶金泉 杭州汽轮机股份有限公司
聂忠海 杭州汽轮动力集团公司 董事长
施志刚 时任南京市总工会指导员
周金霞 时任南京圣韩玻璃有限公司工会主席
叶海燕 温岭市委书记
覃生锋 温岭市某包装公司
张玉兰 温岭市某包装公司
叶燕雨 温岭市某包装公司
林启军 温岭市某包装公司 总经理
谢金祥 温岭市某机电公司
陈奕敏 温岭市民主恳谈工作办公室 副主任